“明天,估计会下雨吧。”
明明白天的时候还是万里的晴空,到了傍晚时分,却发现蔚蓝色的焰火已将近燃烧殆尽,暗苍色的晚霞将半个天际染得一片绚烈。站在天台的栏杆边上,平视着前方的景色,应和着身边的浅见里杉的自语,香山绫叶似有感触地说道:
“千歌那家伙啊,又是不和我说一声,就悄悄溜走了呢……”
“千歌姐姐她说,大概十几天就能够回来了。”
“可是,就算是这样,我也会害怕啊……相聚的时间,往往就是这么仓促,不知不觉就到了必须离别的时候……这么多年来……”话到一半,才意识到身边的浅见里杉只是初中生而已,她忽然顿住,自嘲地笑了起来,“不过这些话,估计里杉酱也听不懂吧……”
“不是的,我……大概知道的……”
浅见里杉微微垂下了眼睛,一只手放到了心口处,轻声说道:“就算已经下定了决心,可是一想到必须和大家告别……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了,这里就很难受……非常非常难受……”
香山绫叶叹了一口气,问道:“就算是这样,你还是要坚持转学吗?”
“嗯。”浅见里杉确定地点了点头。唯有对于这个问题,她的态度分外坚决。
“离开的理由,还是没办法对我说明?”
“抱歉……那个理由,没法向姐姐解释……”
“就算是……如果你能够坦白告诉我,说不定我能够帮你解决问题,或许你就没有离开的必要了……也依然不打算对我说明吗?”香山绫叶接着追问道。
“因为真的没法说明……”
“是对任何人都没法说明的理由么?”
怔了一怔,女孩一时陷入了犹豫当中,良久才放弃了欺骗,坦白道:“不是的,对千歌姐姐说了理由……可是,她不同意我的决定……”
又叹了一口气,香山绫叶说道:“看来里杉酱不够信任我呢……”
“不是的!”浅见里杉陡然提高了声线,转头望向悠羽千歌,说道,“是因为我太相信绫叶姐姐了,所以才……姐姐不是告诉过我么,有些事情,越是对亲密的人,越是没办法说出口……”
微微愣神,香山绫叶苦笑着说道:“没想到被你这样安慰了啊……千歌她不告而别,你也忽然决定要转学……感觉公寓里一下子就会冷清下来呢。”
“我和两位姐姐,还有班里的同学和社团的伙伴们,相处的这半年时间……过得很开心……好久没有这么开心的时间了……”浅见里杉低下头来,眼睛里泛着泪光,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真的不想和大家分开……可是……”
却听香山打断了她的话:“……可是,我还没说同意哦。”
浅见里杉抬起头来,问道:“香山老师……没法同意么?”
“就算你叫我老师,我也依然是你的临时监护人……”香山绫叶面对着女孩,轻轻摇头道,“你要理解,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坚持呢。你没办法说出理由,坚持要离开……我也只能坚持让你留下来了,不是么?更何况……”
说着,香山绫叶的视线望向了远方的天际,轻声说道:
“你对千歌说了理由,既然她不同意……我就更没办法同意了啊……”
听到了这样的话,浅见里杉的神情平静如故:“确实……姐姐不同意才是正常的状况呢。”
如此一本正经的言语,倒是有些把香山绫叶给逗笑了,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说道:“你也知道啊,那就赶快打消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法,乖乖地留在姐姐身边多好!”
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香山绫叶的手,浅见里杉侧过身子,望向了栏外,只见晚霞的层次渐渐变得分明了起来,渐渐转换成了生怖的紫色暗霾。她用那种有些魅惑的语气说道:“姐姐,你相信这个世界上,存在那种不可思议的,像是魔法一样的力量么?”
香山绫叶愣了一愣,打趣道:“怎么啦,莫非里杉酱你打算用魔法来说服我?”
却见栏边的女孩点了点头,说道:“嗯,虽然还是一次,不过我想尝试一下……只是,因为对象是绫叶姐姐,真的有些抱歉……”
“欸?”
晚间的微风拂动着女孩眉间的刘海,却依然看不清她的神情。香山绫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,只觉有些异乎寻常的气息从眼前的女孩的身上散发了出来,只听对方继续说道:“姐姐是文学专业出身的,想必很清楚讲故事的模式吧……”
有些跳跃的话题,让香山绫叶的思绪一时间跟不上来:“讲故事?”
“一般来说的话,故事应该怎么样去结尾呢?”
“里杉酱,是打算和身为国文老师的我探讨文学话题么?”
“好歹我也曾经被称为天才少年……可以么?”身子映在身侧的层层紫红色晚霞里面,女孩说话的声音很轻,语气里却有种相比之前截然不同自信的气质。
香山绫叶笑了笑,也稍微放松了下来:“当然可以……你刚刚是说,故事应该怎么样去结尾?”
“嗯。”女孩自问自答道,“我的观点是,大致都可以归到‘聚散离合’的范畴里面,对吧?”
香山绫叶思索了一阵,点了点头道:“说的没错……一般来说,故事都是以‘离别’或者‘相聚’来结尾,很少会有例外的呢……你是想说这个么?”
女孩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‘离别’和‘相聚’,姐姐觉得哪个更好一些呢?”
“从读者的角度来看的话,我想大家都会比较喜欢‘相聚’结局吧?”
“虽然我也是这么认为……可是仔细想想的话,故事总是用‘相聚’来结尾,有些可怕呢。”
不觉间身体微微泛起了凉意,香山绫叶疑问道:“为什么要这么说呢?”
“因为,故事不肯告诉读者,‘相聚’之后的故事,很可怕啊……王子唤醒睡美人娶之为妻,灰姑娘嫁给了王子,故事永远只肯讲到最美好的地方,却不肯告诉之后会发生些什么,可是那些关于公主和王子的故事,以后真的一定会幸福么?真的会永远幸福下去么?”
“可是,所有故事总会有一个结局,也不可能永远讲下去吧?”
“正是因为故事不可能永远讲下去,所以我才觉得用‘离别’的结局更好呢。”
“里杉酱这样想,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么?”
“旅人不会在某地止步不前,爱丽丝终会告别离奇的幻境……因为只有这样,故事才有想象和回味的空间啊。”从侧面望去,女孩的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,声音也变得缥缈了起来,“在故事里,辉夜姬最后没有选择留在地面上,而是含泪告别了俗世的家人,回到了月亮的世界……月亮上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?她有朝一日还会回来看大家么?其实大家都知道,对她来说,‘离别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,不是么?”
香山绫叶一时有些走神:“竹取物语的故事么……那确实是离别的结局,更好一些……”
“‘离别’的结局更好,绫叶姐姐你也这样说了哦。”
“不对哦。”香山绫叶有些回过味来,“这只是对于这个故事本身而言的……如果是故事里面的人物,比如对于辉夜姬在人世间的父母而言的话,他们肯定是更希望辉夜姬留下的吧?”
“如果是那样的话,求婚者肯定会越来越没完没了的吧?”女孩轻声说道,“绫叶姐姐,就算是在童话故事里,角色的意愿也不一定会和行为保持一致的呢。为了辉夜姬着想的话,还是更希望她‘离别’的吧?”
香山绫叶啐笑道:“所以,里杉酱是打算用这个理由来说服我么?”
“不只是这样,能和姐姐讨论文学的话题,我很开心呢,我想……我已经抓到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了。”说着,风儿轻轻扬起了女孩的侧发,呼吸之间,香山绫叶看见女孩的眼睛闭上,复又睁开。
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发生了改变,某种不寻常的气息,却是更强烈了一些。只觉周围的环境在女孩本身的衬映之下,即使是这个色彩鲜明的世界,也渐渐地显出了它不真实的本质来。
“在故事里面,除去‘离别’,如果结局是‘相聚’的话……就一定是‘从此,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’的模式……”只见中女孩转过了身来,凝视过来,眼眸里面散发分外纯澈的光芒,“可是,绫叶姐姐,你也会去相信那样的,像是童话一般的故事么?”
香山绫叶一时怔住,她视线中的景象,恍然间和记忆中那难以遗忘的一幕重合起来。那个自她初中以来,就一直在追逐的身影,当她终于奋斗着考到了对方所在的高中,再度成为对方的学妹时,在她欣喜万分地向对方表达了心意时,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复:
“‘从此,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’,绫叶,你也会去相信这样的童话么?”
“绫叶,对不起……我知道你的心意,我也很开心呢。可是,我果然还是没办法……”
“欸?不是那个意思啦,只是,绫叶,和我普通地相处就好啦……可以么?”
“唔,抱歉,我们果然还是离远点比较好呢……我只是不忍心才……说起来,只顾及自己的歉疚却不去理会你的心情的我,果然是个很差劲的学姐吧?”
同样是晚霞边上的栏杆,同样是那种平静却忧伤的神情,同样是这种让人难以反驳的语调:“绫叶,又过去两年了哦,可是我马上就要从这所学校毕业了……现在,你还会再来追逐我一次么?”
“如果选择分开的话,这次是四年多的时间哦……绫叶,你的选择是什么呢?”
相聚的高中两年,却让彼此越来越为痛苦,果然还是分别好一些吧?至少,在离别的这段时间里,好好去考虑自己真正的心意吧——这样想着的香山绫叶,终于做出了抉择:
“果然还是……四年的时间并不长,不是么?”
伴随着这句话的响起,过往的记忆顷刻间在脑海中破碎。空气在肌肤上静静流淌,香山绫叶久久地伫立在原地,直到她觉察到眼前安静地注视自己的女孩,方才有些生涩地开口道:
“里杉?”
“嗯。”
“刚刚的我,说了什么?”
“绫叶姐姐,你说同意我转学的事情了。”女孩平静地说道。
愣了一愣,香山绫叶才发觉自己刚刚确实是说了那样的话,一时想要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开口。良久,她只好带着困惑的神情,问出声来:“这就是,里杉酱的魔法……么?”
女孩未来得及回答,突然从斜后方传来的声音让她的身体震了一震:
“里杉……要转学吗?”
浅见里杉转过了身去,看到草野彩织失神地凝望了过来。在浅见里杉的视野中,她寂寞地站立在空旷的天台上,用一只手捂住了心口,相比白色的校服,她背后的天空已经黯淡得一片惨然,风儿倏地刮起了她的长发,凌乱的发丝间,那泫然欲泣的神情,看起来分外令人心痛。
“……不会是真的吧?可是……为,为什么?”
“是……真的。”
只听浅见里杉平静地回答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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